那佳人不是別人,正是眼熟的紅裙女子。
花羅想了想:「哦嚯,小美人兒還真不計家仇啦?」
見裴少陵意味深長地瞅她,她連忙擺擺手:「別亂瞟,我可和她不一樣。」
裴少陵極感興趣的模樣,小聲問:「哦?可我怎麼聽說你剛回裴家不久,便與靖安侯同進同出了?」
若是換個人問這話,花羅多半要一腳將他踹飛三丈遠,可說不清為什麼,或許是這位京兆少尹一副笑眯眯的皮相讓人不大生得出惡感,又或者是過去幾次交往中多少欠了他幾分人情,花羅沉吟了下,想著他在京兆任職多年,大概也聽說過二十年前的墜樓案和裴容兩家的仇怨,便半真半假道:「我這不是發現了我爹的案子有蹊蹺嘛,如果先靖安侯不是真兇,那容祈便和我一樣是苦主了,我們一起調查真相又有什麼奇怪的。」
裴少陵又笑了聲,看不出究竟信了沒有。
花羅便好奇道:「倒是你,關心我家的事做什麼?」
這話本是她一時口誤,沒過腦子便將容祈和她自己劃成了一家人,待到反應過來連忙想更正,誰料裴少陵卻理解錯了,面上笑意倏然一僵,掩飾般側開了頭:「隨口問問罷了,並非有意窺探貴府之事,裴二娘見諒。」
花羅解釋的話還沒出口就是一愣,隱約品味出了點欲蓋彌彰的意思。
莫非裴少陵的一再相助,還有他對於她和容祈格外露骨的好奇,都並不僅僅是出於偶然?
但裴少陵沒有給她深思的時間,用手肘輕輕捅了她一下:「快看,那小美人要投懷送抱了!」
正如他所說的一樣,那紅裙少女急切地往前兩步,亭子空間狹小,她幾乎就要撞進容祈懷裡了,卻渾然不覺似的,仍含嗔帶怨地凝望著容祈,彷彿在望著曾經花前月下過的負心漢。
花羅差點被逗樂了。
裴少陵小聲問:「你不著急?」
花羅笑眯眯的:「急什麼,多好玩哪!」
果然,雖說亭中美人風情萬種,可惜她對面的人卻避之如蛇蠍,紅衣女越是向前緊逼,容祈便越是步步後退,直到後背觸到了柱子才不得不停住腳步。
花羅:「嘖嘖,好狼狽呀!」
裴少陵:「……」
這好像和他預想的不太一樣?
幸好花羅還有點殘存的良心,嘲笑夠了,便開始琢磨也差不多應該大發善心地去給容祈解個圍了。
她這樣想著,便從牆角出來,大搖大擺地走到了亭子外面。
但也不知那紅衣少女是不是投懷送抱得太專心,居然沒發現旁邊有人過來,還在拽著容祈的衣袖幽幽傾訴:「……馬車交錯的時候,我碰巧瞧見了你,只一眼,我便認出來了,絕不會有錯,你就是當年救了我的恩人!」
花羅腳步一頓,興味盎然地伸長了耳朵。
容祈往亭外瞥了眼,隨即收回視線,平靜道:「我已說了,我並未撿到過你丟失的金釵,今日以前也從沒見過你。」說完,沖走過來的兩人微微頷首致意。
紅裙少女這才瞧見了人,不由小小地驚呼了聲,卻像怕容祈跑了似的仍沒鬆開他的袖子,滿面羞紅地跺腳道:「怎麼會,我才不信!那條路上明明就沒有別人經過……」
她還沒說完,花羅已踱進了亭子,一手搭在容祈肩上,慢條斯理地插嘴:「哎,你丟的那根釵上是不是鑲著紅寶石?」
紅裙少女愣了下,視線落在她手上,又慢慢朝容祈移過去,在他們兩人之間逡巡了好幾回,臉頰上的紅暈慢慢褪了下去,面色蒼白得嚇人。
「你、你……」她一手指著花羅,突然病急亂投醫地尖叫起來,「我知道了!是你偷的,一定是你偷了我的東西!」
她憑空一口黑鍋扣到了花羅腦袋上,目光殷切地望向容祈:「京中貴女我都知道,根本沒有這個人!她來路不明,也不知道是怎麼混進楚王殿下的賞雪宴里的,你不要被她花言巧語騙了呀!」
花羅默了默,懷疑這人多半是出門忘帶了腦子。
她本來懶得和這種嬌養的小娘子互啄,可眼風掃過容祈隱隱透出不耐煩的臉,忽然生出了點促狹之心。她便順勢往容祈身上歪倒過去,兩條胳膊沒骨頭似的攀住了他的脖子,嗓音捏的又甜又酥:「哎喲喲,這位小娘子多慮了,我說的哪裡是花言巧語,分明就是實話呀。」
容祈險些被這聲傷耳朵的調子嚇著,趕緊偏過頭揉了揉耳根。
花羅悄悄翻了個白眼,一手卻輕柔地在他頸側撫過,捉住了他按在耳後的指尖,假惺惺甜笑道:「人人都知道,容侯爺又俊美又尊貴,而且溫柔體貼,是著天京城裡最可愛的大美人。侯爺,你說,這是不是實話呢?」
容祈無奈極了,卻只能在她的**威下嘆氣:「是是是,你說什麼都對。」
花羅這才滿意了,回過頭沖紅裙少女擠眉弄眼地示威:「你看看,我沒說錯吧?你現在一定很生氣吧?——嘻嘻,氣死你!」
容祈:「……」
他終於受不了了,嘴角抽了下,忍無可忍地把粘在他身上的花羅摘了下去,伸手道:「阿羅,刀。」
花羅配合地被扔到了一邊,哀怨地撇撇嘴:「行吧。」
她在身上摸了摸,捏出了一把還不到半根手指長的刀片。
容祈接過,看也不看地划下,僅僅一刀,那紅裙少女手裡緊捏著不放的就只剩了半幅衣袖。
那少女還沒從一腔情意付諸流水的失落中回過神來,就忽覺手中一輕,不由愣在了當場:「侯、侯爺?」
容祈垂眸慢慢地將破損的袖口攏好,淡淡笑道:「段三娘,你一直說我救過你,莫非指的是十年前太傅告老還鄉後設下的那場宴會?」
被喚作段三娘的少女精神一振,連忙把破碎的少女心重新拼攏,連連點頭:「對的,就是那一次!我就知道,你一定還記得我!」
可惜容祈毫無憐香惜玉之心,聞言只涼颼颼地「哦」了聲:「原來如此。」
段三娘連忙笑道:「既然你想起來了,那……」
「抱歉,」容祈冷淡地打斷了她的話,「我剛剛沒記起來,是因為當年你那般醜態畢露,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你居然還有顏面再出現在人前。」
段三娘興奮之意還沒完全展露出來,就像是被當頭打了一棒:「你……」
她終於覺出不對了。
容祈卻還在慢吞吞地繼續:「這樣說起來,當年我確實見到了你落水,但去喊人救你的並不是我,畢竟,你的死活又和我有什麼關係呢?」
他頓了頓,似乎在回憶當初令人發噱的景象:「不過,那天你嚇得在人前尿了褲子的事情實在是很好笑,倒是給我增加了不少笑料。」
段三娘徹底懵了。
她好似被天雷正劈中了頭頂,原地呆愣了好半天,突然撕心裂肺地尖叫一聲,捂住臉瘋了似的沖了出去。
花羅:「那個……」她居然覺得那個眼神不好看上容祈的小娘子有點可憐了,憋了一會才心有戚戚焉地感嘆:「寶貝兒你可真是夠缺德的啊!」
容祈沒搭理她,緩步走下亭外的台階,向旁一拱手:「裴少尹近來可好?」
裴少陵剛看了一場大戲,心滿意足地笑道:「托福,倒還過得去。」
「對了,」他想了想,好奇道,「容侯當年真的曾對那位段三娘見死不救么?」
容祈笑了笑:「還不到大腿深的水池,也虧得她能在裡面撲騰到有人來救。」
裴少陵一愣,緊跟著也大笑起來。
容祈順勢笑道:「多謝裴少尹送阿羅過來。我衣冠不整,便先告辭回府了。」
幾人都默契地沒有提起更多無法解釋的細節。
直到上了馬車,花羅才忽然問:「你真搶不回那片袖子?」
——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娘子能有多大的力氣,容祈如今身體已好轉許多,怎麼想不至於連一片滑不留手的布料都搶不回來。
除非他是故意要找個離開的借口!
見容祈只看著她不回答,花羅又問:「你不想在楚王府久留,還是……不想讓我在那裡久留?」
容祈仍舊沉默,良久,他扶額笑了起來:「你見過楚王殿下了?他腿腳不便,可動作倒快。」
不等花羅回答,他便又瞭然笑道:「無妨,他讓你做什麼,你就老老實實做什麼就是了,我並不在乎。」
花羅癟癟嘴,陰陽怪氣地哼了聲:「行唄!你們都是聰明人,說話只說一半,全都來糊弄我這個傻子!」
她這句抱怨半真半假,多是藉機泄一泄這些天里心中積攢的無人與言的憂慮,卻不想容祈卻認真地看向她:「對不住。」
他慢慢地嘆了口氣:「你不喜歡我騙你,所以,別問了好不好?」
容祈這話一出,花羅便開始後悔提起這事了。她近來總有種預感,眼下平靜的日子不會太長了,前方似乎已有通往迷霧深處的崎嶇道路漸漸浮現出來,而她幾乎已預見到了容祈背對著她義無反顧地踏上那條險路的身影。
也正因此,即便生性洒脫,她也仍然隱隱生出了退縮之意,忍不住期盼還能夠粉飾太平更久一些。
短暫的沉默之後,花羅便也跟著嘆息一聲:「好好,我不問就是。」
她調整了下姿勢,枕著容祈的腿仰躺了下去,抬手輕輕戳了戳他:「美人兒,來笑一個。今年剛見你的時候,你明明那麼乖,逗一逗都會惱羞成怒,現在怎麼就變成老古板了,一點都不可愛!」
容祈一噎。
從小到大,他就不明白花羅是怎麼能做到變臉比變天還快的,他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心情扭轉過來,無奈地瞪了花羅一眼,十分嫌棄地把她的腦袋推開:「我現在就惱羞成怒了,你還不躲遠些。」
花羅這才笑起來:「好啦好啦,不逗你了,你不是說今天來是為了打探消息么,有發現了嗎?」
見容祈面露遲疑,她又哼道:「怎麼,這也不能說?那你就給我講講那個未過門的侯夫人吧!以後我要去見你,說不定還得看人家的臉色呢!」
容祈:「……」
他一巴掌按在花羅臉上:「快閉嘴吧你!」